1 轮班役
宣德三年暮春,京城正阳门外的铜作局还笼罩在晨雾里,沈敬言已经把最后一块木炭添进熔炉。
火星子溅在他磨得发亮的牛皮围裙上,留下点点焦痕,像极了他父亲临终前咳在被褥上的血斑。
“沈小子,发什么呆?”
管事周显的鞭子抽在旁边的铜料堆上,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“今日管工要验料,误了时辰,仔细你的皮!”
沈敬言慌忙应着,抄起铁钳翻动炉中烧得通红的铜块。
他是浙江嘉兴府的轮班匠,按洪武年间的规矩,每三年要来京服役三个月,这是他第三次轮值。
炉火把他的脸映得发亮,能看见颧骨上那道去年被铜水烫伤的疤痕,像条暗红色的小蛇。
铜作局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,南匠北匠各占一隅。
墙角处,几个福建来的铸工正用家乡话低声抱怨,说去年纳银代役的法子到了地方就变了味,本该六钱的北匠银,被县官加征到一钱二分。
沈敬言听得心惊,他家里只有老母和妻女,去年旱灾绝了收成,若今年回去也被加征,怕是要卖女儿才能凑够。
“都肃静!”随着一声高喝,管工李臻带着几个小吏走进院子。
此人是工部侍郎的远房亲戚,上个月刚到铜作局,据说最爱挑工匠的错处。
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沈敬言面前的熔炉上:“这炉铜是要铸什么?”
“回大人,是预备铸炉的原料。”
周显连忙上前躬身,“按内监传来的图样,要仿宋代汝窑形制。”
李臻走过去,用铁尺敲了敲铜块,眉头皱起:“铜质不纯,里面掺了太多铅锡。沈敬言是吧?上次你铸的那批酒器,底款模糊,这次再出错,就把你发往宣府军器局!”
沈敬言的心猛地一沉。
军器局是匠户们的鬼门关,去年同村的王铁匠就是在那里累死的。
他想辩解,说原料本就是局里派发的,铅锡比例早定好的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——匠户和官吏辩理,从来没有好下场。
入夜后,铜作局的匠人宿房里还亮着微光。
沈敬言借着油灯看书,那是本残破的《考工记》,是他祖父传下来的。
书页里夹着半片铜片,上面刻着极小的“宣德元年”字样,是他父亲当年在京服役时偷偷留下的念想。
“敬言哥,你还没睡?”
邻铺的张阿福凑过来,他是个年轻的铸镜匠,脸上还带着稚气,“听说了吗?这次要铸一批御用香炉,用的是暹罗进贡的风磨铜,还要加金、银、锡等十二种金属,叫什么‘十二炼’。”
沈敬言抬起头:“十二炼?那得耗多少料?”
他知道,寻常铜器不过三炼,十二炼的工艺早已失传,只在古籍里见过记载。
张阿福压低声音:“听说内监说了,这批香炉要刻‘大明宣德年制’的六字款,专供太庙和内廷使用。若是能参与铸造,说不定能得赏钱,还能减明年的班匠银。”
沈敬言的心动了。班匠银虽说是四钱五分一年,但对他这样的穷匠户来说,仍是不小的负担。
他摩挲着手里的《考工记》,祖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:“匠人之技,在工更在心。心不正,器必歪。”
第二天一早,沈敬言主动找到了周显,请求参与御用香炉的铸造。周显先是惊讶,随即冷笑:“你可知这活儿的凶险?若是铸坏了,可是要杀头的。”
“小人知晓,但小人有祖传的铸器法子,或许能派上用场。”沈敬言说着,从怀里掏出那半片铜片,“这是先父所铸,大人可以验看铜质。”
周显接过铜片,借着日光看了看,又用指甲刮了刮,神色缓和了些:“罢了,正好缺个掌火的。但丑话说在前头,出了事你自己担着。”
沈敬言躬身道谢,转身时,正好撞见李臻站在不远处,目光阴鸷地看着他。他心里一紧,知道这趟浑水,自己是不得不蹚了。
2 十二炼
御用香炉的铸造工坊设在铜作局深处,是间新盖的青砖房,门口有锦衣卫看守。沈敬言进去时,里面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工匠,都是从各地轮班匠中挑出的好手,张阿福也在其中,正对着一堆金属原料发呆。
“这些就是风磨铜?”沈敬言走过去,只见那铜块色泽紫红,表面泛着细腻的光泽,与寻常铜料截然不同。旁边还堆放着银锭、金箔和各种矿石,每种原料前都插着木牌,标注着分量。
“听说这风磨铜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,一斤能抵十斤普通铜。”张阿福压低声音,“但李大人说了,十二炼太费料,让我们只炼六次,剩下的用铅锡充数。”
沈敬言心头一震:“那怎么行?六炼的铜质根本达不到御用标准,用不了几年就会生锈。”
“可谁敢违逆李大人?”张阿福苦笑,“昨天有个老铸工提出异议,当场就被打了二十板子,赶出去了。”
正说着,李臻带着几个小吏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张图样:“都看好了,香炉要铸成鬲式,耳高三寸,腹深五寸,底款用铸造款,字体要矮于边框。原料配比按这个来,铜占七成,铅锡占三成,金箔只许加薄薄一层意思意思。”
沈敬言看着图样上的配比,手指微微颤抖。他祖父曾说过,铸炉的铅锡比例不能超过一成,否则炉体易碎,还会生出有毒的铜绿。可李臻给的配比,简直是把废料当宝用。
开工后,沈敬言被分到掌火的差事。他看着熔炉里的铜块渐渐熔化,铅锡的腥气混在烟雾里飘出来,呛得人直咳嗽。张阿福负责浇铸,每次倒铜水时都要偷偷看沈敬言一眼,眼神里满是无奈。
第一炉香炉铸出来时,沈敬言就发现了问题。炉体表面有细密的砂眼,敲击时声音发闷,根本达不到“声线长且稳定”的标准。可李臻却当着众人的面夸赞:“做得好,就这样铸,月底定有赏赐。”
夜里,沈敬言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咐,说匠户虽地位低微,但手艺不能丢了良心。他悄悄起身,摸到工坊,用随身携带的小凿子刮下一点炉体的铜屑,放在嘴里尝了尝——果然,铅味极重。
“谁在那里?”一声低喝传来,沈敬言吓了一跳,转头看见一个老匠人站在阴影里。此人姓赵,是苏州来的铸炉高手,据说曾为前户部尚书铸过私炉。
“赵师傅。”沈敬言连忙躬身。
赵师傅走过来,看着那些铸坏的香炉,叹了口气:“这些东西,根本算不上宣德炉。真正的宣德炉,要经十二炼,铜质精纯,叩之如钟鸣。”
“可李大人不让我们炼足次数。”沈敬言低声说。
赵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递给沈敬言:“这里面是我藏的三两风磨铜,你掌火时偷偷加进去,再把铅锡的比例减些。记住,皮壳包浆要分三层,先出铜斑,再挂皮壳,最后养包浆,缺一不可。”
沈敬言接过布包,触手冰凉。他知道,这是赵师傅冒着性命危险留下的原料,若是被发现,两人都得遭殃。
接下来的日子,沈敬言按照赵师傅的法子,偷偷调整着原料配比。
他把熔炉的温度控制得极高,让铜料充分熔化,杂质随着烟雾散去。
张阿福看出了端倪,浇铸时故意放慢速度,给沈敬言留出调整的时间。
有一次,李臻突然来巡查,正好撞见沈敬言往炉里加铜块,幸好赵师傅及时上前搭讪,才遮掩过去。
半个月后,一批新的香炉铸了出来。
这批香炉色泽紫红,表面光滑如镜,敲击时声音清亮悠长,连李臻都忍不住连连点头:“没想到你们倒是越做越好了,这批直接送进内府。”
沈敬言看着那些香炉被抬走,心里既松了口气,又隐隐不安。
他知道,这些香炉虽然比之前的强些,但终究没达到十二炼的标准,若是被内监验出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
赵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别担心,真正的好东西,藏不住的。匠人的手艺,就像炉烟,看似散了,其实早就留在器物里了。”
3 错款案
宣德三年秋,第一批御用香炉送进内廷的消息传遍了铜作局。匠人们都盼着能得些赏赐,可等来的却是锦衣卫的搜捕。
那天清晨,沈敬言刚点燃熔炉,就见十几个锦衣卫闯进院子,手里拿着锁链:“奉内监大人令,捉拿铸炉工匠沈敬言、张阿福!”
沈敬言懵了,还没反应过来,锁链已经套上了脖子。张阿福吓得脸色惨白,哆哆嗦嗦地问:“大人,我们犯了什么罪?”
“少废话!”锦衣卫推搡着他们往外走,“这批香炉底款出错,内监大人龙颜大怒,要你们去回话!”
底款出错?沈敬言心里咯噔一下。他明明按照李臻的要求刻的铸造款,字体矮于边框,怎么会出错?
到了内府监,沈敬言才看清那些被退回的香炉。底款确实出了问题,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六个字里,“德”字少了一横。他心里一沉,这个错字不是他刻的,分明是有人故意篡改。
“沈敬言,这底款是你刻的吗?”堂上坐着的内监王瑾,三角眼扫视着他,语气阴狠。
“回大人,小人刻的底款并无错漏,这错字定是他人篡改。”沈敬言急忙辩解。
“篡改?”王瑾冷笑,“香炉是你铸造的,底款也是你负责,出了错还想狡辩?拉下去打三十大板!”
锦衣卫上前就要动手,赵师傅突然从外面闯进来,跪在地上:“大人,此事与沈工匠无关,是小人一时疏忽刻错了字,求大人饶他一命!”
沈敬言愣住了,他没想到赵师傅会替他顶罪。王瑾盯着赵师傅看了半天,突然笑了:“你一个苏州来的老匠,能有多大胆子?说,是谁让你刻错的?”
赵师傅脸色一白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话来。就在这时,李臻从外面走进来,躬身道:“大人,此事定是这老匠故意作乱,与他人无关。不如把他发往边地,以儆效尤。”
沈敬言看着李臻,突然明白了。这一切都是李臻的阴谋,他怕沈敬言泄露偷工减料的事,故意篡改底款,想把罪责推到沈敬言身上。而赵师傅挺身而出,是为了保住他这个还有良心的匠人。
“李大人说得对。”王瑾点了点头,“把这老匠押下去,发往宣府军器局。沈敬言、张阿福,念在你们是初犯,罚银五十两,继续留局铸造,若是再出错,定斩不饶!”
走出内府监时,沈敬言回头看了一眼,赵师傅被锦衣卫押着,背影佝偻,却在路过他身边时,悄悄塞过来一个布包。沈敬言打开一看,里面是那本《考工记》,还有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:“十二炼之法,在精不在多,心诚则器成。”
回到铜作局,沈敬言把自己关在宿房里,不吃不喝。张阿福劝他:“敬言哥,赵师傅是为了救你,你可不能消沉下去。我们得把真正的宣德炉铸出来,才算对得起他。”
沈敬言抬起头,眼里布满血丝:“我要铸一尊真正的十二炼宣德炉,就算拼了性命,也要让世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匠人手艺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沈敬言一边应付李臻的检查,一边偷偷准备铸造十二炼宣德炉。他把赵师傅给的风磨铜藏在床板下,又托张阿福从外面买来银箔和矿石。每天夜里,等众人都睡熟了,他就偷偷溜进工坊,用小熔炉炼制铜料。
十二炼的过程异常艰难。第一次炼铜时,因为温度不够,铜料结了块;第二次,加银箔时分量没掌握好,铜质变脆;第三次,他守在熔炉旁三天三夜,终于炼出了精纯的铜料,敲击时声音清亮如钟。
就在他准备浇铸时,李臻突然闯进了工坊。沈敬言吓得连忙把铜料藏起来,可还是被李臻看见了。
“好啊,你竟敢私铸铜器!”李臻一把揪住沈敬言的衣领,“你知道私铸御用器物是死罪吗?”
“我没有私铸,只是练习手艺。”沈敬言挣扎着。
李臻环顾四周,看到了地上的模具,脸色更加阴沉:“你还想铸香炉?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!”他转身喊来小吏,“把他押起来,明天就送刑部问罪!”
小吏们上前抓住沈敬言,正要往外走,张阿福突然冲进来,手里拿着一把铁锤:“不许动敬言哥!李大人偷工减料,篡改底款,才是真正的罪人!”
李臻恼羞成怒:“反了反了!把这两个刁匠都押起来!”
混乱中,沈敬言趁机把《考工记》塞进怀里,又抓起一块炼好的铜料藏在袖中。他知道,只要还有手艺在,就还有希望。
4 炉中魂
刑部大牢里阴暗潮湿,沈敬言蜷缩在角落里,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。张阿福被关在隔壁牢房,不停地咳嗽,听声音像是受了重伤。
“敬言哥,你还好吗?”张阿福的声音传过来,带着哭腔,“我对不起你,要是我没喊出声,你也不会被抓进来。”
“不怪你。”沈敬言虚弱地说,“是李臻心术不正,我们没错。”
他摸出怀里的《考工记》,借着从牢窗透进来的微光,一页页翻看着。祖父的字迹在书页上跳跃,那些关于铸器的记载,此刻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。他想起赵师傅说的话,心诚则器成,或许,真正的匠人手艺,不在于是否能铸出御用器物,而在于是否坚守本心。
几天后,沈敬言被带到了刑部大堂。出乎他意料的是,堂上坐着的不仅有刑部尚书,还有工部侍郎和内监王瑾。
“沈敬言,有人揭发李臻偷工减料,篡改底款,可有此事?”刑部尚书问道。
沈敬言心里一动,连忙把李臻如何要求减少炼次、增加铅锡比例,如何篡改底款嫁祸于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他还拿出那块炼好的铜料:“大人可以验看,这是十二炼的铜料,与李大人铸造的香炉截然不同。”
刑部尚书让人把铜料拿去检验,又传讯了铜作局的其他工匠。张阿福虽然重伤在身,却也挣扎着指证了李臻的罪行。证据确凿,李臻无从抵赖,当场被押了下去。
王瑾看着沈敬言,语气缓和了些:“你倒是个老实匠人。本监问你,你能铸出真正的十二炼宣德炉吗?”
“小人能。”沈敬言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“好。”王瑾点了点头,“本监给你一个机会,就在内府监铸造,若是成功,不仅免了你的罪,还赏你脱籍文书。”
脱籍文书!这四个字像一道光,照亮了沈敬言的眼睛。匠籍是世代的枷锁,多少匠户穷尽一生,都盼着能脱离匠籍,成为普通民户。
回到内府监的工坊,沈敬言立刻开始准备。王瑾给了他最好的原料,风磨铜、黄金、白银应有尽有,还派了几个小吏帮忙。沈敬言却拒绝了,他只要了张阿福当帮手——他知道,只有真正懂手艺、有良心的匠人,才能铸出好器物。
铸造过程异常顺利。沈敬言按照《考工记》的记载,先将铜料炼了十二次,每次都去除杂质,直到铜质变得精纯无比。加黄金时,他精确到每一分,确保炉体色泽温润;浇铸时,他亲自掌勺,让铜水均匀地流入模具;冷却后,他用细砂纸反复打磨,直到炉体光滑如镜。
最关键的是皮壳包浆。沈敬言按照赵师傅教的法子,先让炉体自然生出铜斑,再用松脂擦拭,形成一层薄薄的皮壳,最后每天用手摩挲,养出温润的包浆。三个月后,一尊鬲式宣德炉终于铸成。
这尊香炉高约八寸,耳如环,腹如鼓,表面泛着紫红的光泽,隐隐有蟹爪纹浮现。敲击时,声音清亮悠长,余音绕梁不绝。底款是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六字铸造款,字体规整,矮于边框,透着一股古朴庄重之气。
王瑾看到香炉时,眼睛都亮了。他让人拿来之前铸的香炉对比,高下立判。“好!好!好!”王瑾连说三个好字,“这才是真正的宣德炉!沈敬言,你想要什么赏赐?”
沈敬言跪倒在地:“小人只求大人能赦免赵师傅,还求一张脱籍文书。”
“准了。”王瑾爽快地答应,“赵师傅已经从宣府接回来了,本监会给他赏银,让他安度晚年。你的脱籍文书,明日就给你送来。”
沈敬言大喜过望,对着王瑾连连磕头。他终于摆脱了匠籍的枷锁,祖父和父亲的心愿,终于实现了。
离开内府监那天,赵师傅和张阿福来送他。赵师傅看着沈敬言手里的脱籍文书,老泪纵横:“我们沈家世代为匠,终于出了个脱籍的人了。”
张阿福也笑道:“敬言哥,以后你就是民户了,再也不用来京服役了。”
沈敬言看着两人,又看了看手里的《考工记》,突然把书递给张阿福:“这书给你,十二炼的法子,你要好好传下去。匠籍可以脱,但手艺不能丢。”
张阿福接过书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沈敬言转身离去,阳光洒在他身上,暖洋洋的。他回头望了一眼铜作局的方向,那里曾留下他的汗水和泪水,也曾见证他的坚守与抗争。他知道,无论他走到哪里,那份匠人的初心,永远都在。
5 烬余温
宣德十年,沈敬言在嘉兴府开了一家小小的铸器铺,取名“敬心炉坊”。铺子里只卖两种东西:一是寻常百姓用的铜壶铜盆,价格公道,工艺扎实;二是他亲手铸的香炉,每尊都要经十二炼,底款刻着“敬言手铸”四个字,从不外卖,只送给真正懂手艺的人。
这年秋天,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人来到铺子里,指名要见沈敬言。沈敬言出来一看,竟是当年的内监王瑾。只是如今的王瑾没了往日的威风,头发花白,眼神也黯淡了许多。
“沈师傅,别来无恙?”王瑾拱了拱手,语气带着几分客气。
沈敬言连忙让座:“王大人怎么会来这里?”
王瑾叹了口气:“新帝即位,清理内府,我也该退休了。这次来,是想求沈师傅铸一尊香炉,送给出家的老母亲。”
沈敬言点了点头:“大人放心,小人一定用心铸造。”
接下来的一个月,沈敬言闭门不出,专心铸造香炉。他用的还是当年从京城带回来的风磨铜,炼了十二次,加了少量黄金,铸成一尊鼎式香炉。炉体上刻着缠枝莲纹,底款是“宣德十年敬言铸”,字体是刀刻款,与边框齐平,清晰有力。
交货那天,王瑾拿着香炉,反复摩挲,感慨道:“当年内府铸的那些宣德炉,如今大多流落民间,真假难辨。只有沈师傅铸的,一看就知道是真东西。”
沈敬言笑了:“真东西假东西,敲一敲就知道了。心诚则器实,心浮则器虚,从来都是这个道理。”
王瑾看着沈敬言,突然问道:“沈师傅,你当年脱籍后,为什么还要铸炉?按理说,你该远离这行才对。”
沈敬言指了指铺子里的铜器:“大人,匠籍是枷锁,但手艺不是。我父亲曾说,匠人之技,是吃饭的本事,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。就算脱了籍,这手艺也不能丢。”
王瑾点了点头,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,递给沈敬言:“这是当年你铸的那尊御用宣德炉的拓片,送给你做个念想。”
沈敬言打开锦盒,拓片上的香炉清晰可见,底款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六个字苍劲有力。他想起当年在铜作局的日子,想起赵师傅,想起张阿福,眼眶不禁有些湿润。
王瑾走后,沈敬言把拓片挂在铺子里,与那本《考工记》并排挂着。来往的客人看到了,都问是什么宝贝,沈敬言只是笑着说:“是些念想罢了。”
正统五年,张阿福突然从京城来了。他已经成了铜作局的掌作,负责铸造祭祀用的礼器。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:赵师傅去世了,临终前嘱咐他,一定要把一本新补的《考工记》交给沈敬言。
沈敬言接过书,里面夹着一张字条,是赵师傅的字迹:“炉烟会散,匠心不灭。”
沈敬言把字条贴在拓片旁边,泪水滴在上面,晕开了墨迹。他想起赵师傅当年替他顶罪,想起两人在铜作局的日子,心里一阵酸楚。
张阿福看着沈敬言,犹豫了半天,才说道:“敬言哥,朝廷要重新铸造一批宣德炉,想请你回京城主持铸造。”
沈敬言摇了摇头:“我已经不是匠户了,也不想再掺和官场的事。你告诉他们,十二炼的法子我已经传给你了,你去主持就行。”
张阿福急了:“可他们要的是你亲手铸的炉,说只有你铸的才是真正的宣德炉。”
沈敬言笑了:“真正的宣德炉,不在于是谁铸的,而在于有没有用心。你只要坚守本心,铸出来的炉子,就是最好的。”
张阿福明白了,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送走张阿福,沈敬言回到铺子里,点燃了一尊香炉。炉烟袅袅升起,带着淡淡的松脂香,弥漫在整个铺子里。他看着炉烟,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在铜作局的熔炉旁,赵师傅站在阴影里,对他说:“匠人的手艺,就像炉烟,看似散了,其实早就留在器物里了。”
是啊,炉烟会散,但器物上的温度不会冷;匠人会老去,但手艺里的初心不会灭。就像那些历经岁月的宣德炉,虽然炉烟已烬,但那份由十二炼铸就的精纯,那份由匠心凝结的温润,永远都在。
嘉靖四十一年,朝廷全面推行“班匠银”制,轮班匠一律征银,不再赴京服役。消息传到嘉兴府时,沈敬言正在铸一尊香炉。他敲了敲炉体,声音清亮,如同当年在京城铸的第一尊十二炼宣德炉。
旁边的徒弟问道:“师傅,朝廷废除轮班制了,以后再也没有匠户了。”
沈敬言点了点头,眼里满是欣慰:“好啊,好啊。这样,就有更多的匠人能安心做手艺了。”
他把最后一锤敲在炉体上,火星四溅,落在地上,像一颗颗小小的火种。他知道,这些火种会传承下去,带着匠人的初心,温暖一代又一代人。
炉烟缓缓散去,落在铺子里的铜器上,留下淡淡的光泽。那光泽里,有沈敬言的汗水,有赵师傅的期盼,也有无数匠人的坚守。它在时光里流转,不曾熄灭,也不曾冷却,就像那份永远留在器物里的烬余温。
6 旧案影
嘉靖元年,嘉兴府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。沈敬言的“敬心炉坊”里,铜锈味混着潮湿的水汽,在空气中弥漫。他正给一尊刚铸好的铜壶抛光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抬头一看,是府衙的捕头周冲。
周冲是沈敬言的老熟人,当年沈敬言脱籍回嘉兴,还是周冲帮着办的户籍手续。此刻周冲脸色凝重,进门就问:“敬言兄,你还记得宣德三年,京城铜作局的李臻案吗?”
沈敬言握着抛光布的手一顿,李臻这个名字,他早已埋在记忆深处。当年李臻因偷工减料、篡改底款被革职查办,后来听说流放途中病死了,怎么突然又被提起?“记得,怎么了?”
“上个月,京城来了个锦衣卫,说是要重查当年的宣德炉错款案,还问起了你和赵师傅。”周冲压低声音,“听说当年李臻案背后还有人,好像牵扯到前工部侍郎,现在那侍郎倒台了,案子就翻了出来。”
沈敬言的心沉了下去。他以为当年的事早就了结了,没想到还会再起波澜。“锦衣卫找我做什么?当年的事我已经说清楚了。”
“不清楚,那锦衣卫只说要找当年参与铸炉的匠人问话。”周冲叹了口气,“我来是提醒你,最近小心些,别惹上麻烦。”
周冲走后,沈敬言再也无心干活。他走到铺子里挂拓片的地方,看着那张宣德炉拓片,思绪又回到了宣德三年的铜作局。当年李臻是工部侍郎的远房亲戚,若是侍郎牵扯其中,那当年的错款案,恐怕比他想的还要复杂。
几天后,果然有两个锦衣卫找到了“敬心炉坊”。为首的锦衣卫面色冷峻,递过来一张传票:“沈敬言,京城有案需要你协助调查,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沈敬言知道躲不过,只好嘱咐徒弟看好铺子,跟着锦衣卫上了路。一路上,他心里忐忑不安,不知道这趟京城之行,等待他的会是什么。
到了京城,锦衣卫把他带到了刑部衙门。堂上坐着的,是刑部左侍郎徐阶。徐阶是个文质彬彬的官员,看到沈敬言,语气还算温和:“沈师傅,请你来,是想问问当年宣德炉错款案的细节。听说当年李臻篡改底款,是受他人指使?”
沈敬言定了定神,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:“当年李臻确实篡改了底款,想把罪责推给我,但他是不是受他人指使,我并不清楚。只是他是前工部侍郎的亲戚,或许侍郎大人知道些内情。”
徐阶点了点头,又问:“那你当年铸的十二炼宣德炉,现在在哪里?”
“那尊香炉是御用器物,应该还在内府。”沈敬言回答。
徐阶让人取来一本卷宗,翻到其中一页,递给沈敬言:“你看看,这是不是你当年铸的香炉?”
沈敬言接过卷宗,里面是一张香炉的图样,还有详细的尺寸和底款描述。图样上的香炉,正是他当年铸的鬲式宣德炉,底款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六字规整,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“没错,这就是我当年铸的香炉。”
“好。”徐阶收起卷宗,“沈师傅,谢谢你的协助。你可以回去了,若是有需要,我们还会再找你。”
沈敬言有些意外,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可以走了。他走出刑部衙门,心里却更加疑惑——徐阶既然重查此案,为什么只问了这么几句就放他走?难道还有什么隐情?
他正准备找家客栈住下,明天启程回嘉兴,身后突然有人喊他:“沈师傅,请留步。”
沈敬言回头一看,是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,面容清秀,眼神却很锐利。“你是?”
“在下张居正,是徐大人的幕僚。”年轻人拱手道,“徐大人让我来给你带句话,当年的案子水很深,你最好尽快回嘉兴,不要再掺和进来。”
张居正的话让沈敬言心里一凛。他知道张居正,是近年来京城有名的才子,前途无量。连他都这么说,看来当年的案子确实不简单。“多谢张公子提醒,我这就回嘉兴。”
沈敬言不敢耽搁,当天就买了回嘉兴的船票。在船上,他看着窗外的江水,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原本以为脱籍后就可以远离官场的纷争,没想到还是被卷入其中。他暗暗发誓,以后再也不管京城的事,安心在嘉兴铸器,守着自己的小铺子过日子。
回到嘉兴后,沈敬言把铺子重新打理了一番,又收了两个徒弟,专门教他们铸器的手艺。他还是按照老规矩,寻常铜器平价卖出,香炉只送不卖。日子一天天过去,京城的案子渐渐被他淡忘,直到半年后,张阿福突然又来了。
张阿福这次来,神色比上次更加慌张。他一进门就拉住沈敬言:“敬言哥,不好了!前工部侍郎被抄家了,还查出当年他挪用了铸炉的风磨铜,卖给了民间的铸器坊!现在锦衣卫正在追查那些风磨铜的下落,还问起了你!”
沈敬言心里一惊:“风磨铜?我当年只用了朝廷给的风磨铜铸炉,没有私藏啊。”
“我知道你没有私藏,但锦衣卫说,当年你铸炉剩下的风磨铜,被李臻偷偷拿给了侍郎,现在要追查所有用过那批风磨铜的人。”张阿福急道,“你快想想,当年你有没有剩下风磨铜?”
沈敬言仔细回想,当年他铸完御用香炉后,确实剩下了一些风磨铜,大概有两三斤。他本想带回嘉兴,后来李臻说那些风磨铜是御用原料,不能私自带走,就收了回去。“我当年剩下的风磨铜,被李臻收走了,我并没有私藏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张阿福松了口气,“我这次来,是想告诉你,铜作局里当年参与铸炉的匠人,都被锦衣卫问了话,幸好你当时不在京城。你以后一定要小心,不要再和京城的人来往了。”
沈敬言点了点头,心里却更加不安。他知道,只要当年的案子没有彻底了结,他就永远无法真正安心。他只能祈祷,那些纷争不要再牵扯到他和他的小铺子。
7 匠魂传
嘉靖五年,沈敬言的大徒弟周明已经能独立铸器了。周明是个孤儿,当年沈敬言在路边捡到他时,他才十岁,饿得奄奄一息。沈敬言见他可怜,就把他带回铺子里,教他铸器的手艺。周明很聪明,学东西很快,不到五年,就能铸出像样的铜壶铜盆了。
这年冬天,嘉兴府举办了一场铸器大赛,邀请了周边府县的铸器匠人参加,冠军可以获得一百两银子的奖金,还能被府衙聘为御用铸器师。沈敬言的徒弟们都劝他参加,说他的手艺肯定能得冠军。沈敬言却摇了摇头:“我已经老了,不想再争这些虚名了。你们谁想参加,就去吧。”
周明第一个报名:“师傅,我想去试试,就算得不了冠军,也能看看别人的手艺。”
沈敬言点了点头:“好,你去吧。记住,铸器最重要的是用心,不是为了名次。”
周明带着沈敬言给他准备的工具和原料,去了府城参加比赛。比赛的题目是铸一尊香炉,要求仿照宣德炉的形制,三日之内完成。周明按照沈敬言教的法子,先把铜料炼了六次,去除杂质,然后按照宣德炉的图样制作模具,最后浇铸、打磨。
三天后,比赛结果出来了,周明得了第二名。第一名是个来自苏州的老匠人,铸的香炉仿照宣德炉的样式,却在细节上更加精致。周明有些失落,回到铺子里,把比赛的经过告诉了沈敬言。
沈敬言听完,没有责备他,反而笑着说:“第二名已经很好了。你刚学铸炉没多久,能铸出这样的香炉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那个苏州老匠人,我认识,他是赵师傅的徒弟,手艺确实比你好。”
“赵师傅的徒弟?”周明惊讶道,“就是您常说的那个苏州铸炉高手?”
“没错。”沈敬言点了点头,“当年赵师傅在铜作局教了我很多东西,他的徒弟,手艺自然不会差。你这次能和他比,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。”
周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心里却对赵师傅更加敬佩。他下定决心,以后要更加努力地学习铸器手艺,争取超过那个苏州老匠人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周明的手艺越来越精湛,沈敬言也渐渐把铺子里的事交给了他打理。沈敬言则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整理《考工记》上,他把自己这些年的铸器经验,都写在了书的空白处,希望能给后人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。
嘉靖十年,沈敬言已经六十岁了。他的身体越来越差,经常咳嗽,有时候还会咳出血来。周明很担心他,劝他不要再铸器了,好好休养。沈敬言却摇了摇头:“我这辈子就喜欢铸器,要是不铸器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
这年秋天,沈敬言突然决定铸一尊大型的鼎式香炉,送给嘉兴府的报恩寺。报恩寺是嘉兴府有名的古寺,当年沈敬言脱籍回嘉兴,遇到困难时,是报恩寺的方丈帮了他。他一直想报答方丈,却没有机会,现在终于有了机会。
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,准备原料和模具。铜料用的是他珍藏多年的风磨铜,炼了十二次,加了黄金和白银,确保铜质精纯。模具是他亲手制作的,鼎身刻着精美的云纹,鼎足是兽首形状,庄重大气。
浇铸那天,沈敬言亲自掌勺。他站在熔炉旁,虽然身体虚弱,却眼神坚定。铜水缓缓流入模具,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香炉铸成后,沈敬言让人把它送到了报恩寺。方丈看着这尊精美的鼎式香炉,感慨道:“沈师傅,这尊香炉,是老衲见过最好的铸器,里面藏着你的匠心啊。”
沈敬言笑了:“方丈过奖了。我只是个普通的匠人,能为寺庙做点事,我很开心。”
从报恩寺回来后,沈敬言的身体越来越差。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就把周明和其他徒弟叫到身边,把那本《考工记》交给了周明:“这书里有我和赵师傅的铸器经验,还有十二炼的法子,你要好好保管,传给后人。记住,匠人的手艺,不仅仅是技术,更是良心。无论什么时候,都不能丢了良心。”
周明接过书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师傅,您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传下去,绝不会丢了您和赵师傅的手艺。”
沈敬言点了点头,又看向其他徒弟:“你们也要好好跟着周明学,用心铸器,不要贪慕虚荣,不要偷工减料。只有这样,我们的手艺才能传下去,我们的名字,才能被后人记住。”
徒弟们都含泪点头,发誓会遵守师傅的教诲。
几天后,沈敬言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。他去世时,手里还握着一把铸器用的小凿子,身边放着那尊他当年铸的第一尊十二炼宣德炉的仿制品。
沈敬言的葬礼很简单,只有他的徒弟和几个相熟的匠人参加。周明按照师傅的遗愿,把他葬在了嘉兴府的郊外,墓碑上没有刻太多的字,只刻了“匠人沈敬言之墓”七个字。
葬礼结束后,周明回到“敬心炉坊”,看着师傅留下的《考工记》和那些铸器工具,心里暗暗发誓,一定要把师傅的手艺传下去,让“敬心炉坊”一直开下去,让更多的人知道,什么是真正的匠人手艺。
8 炉烟续
万历元年,“敬心炉坊”在周明的打理下,已经成了嘉兴府有名的铸器坊。周明按照沈敬言的规矩,寻常铜器平价卖出,香炉只送不卖,而且每尊香炉都要经十二炼,底款刻着“敬心炉坊”四个字。
这年春天,一个来自京城的官员来到“敬心炉坊”,指名要见周明。周明出来一看,是个穿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,气度不凡。“大人是?”
“在下冯保,是司礼监秉笔太监。”中年人拱手道,“早就听说嘉兴府有个‘敬心炉坊’,铸的香炉堪比宣德炉,今日特来一见。”
周明心里一惊,冯保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,权力很大。他连忙躬身:“原来是冯公公,小人周明,见过公公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冯保摆了摆手,“我这次来,是想请‘敬心炉坊’为内廷铸一批香炉,专供太庙祭祀使用。不知道周师傅有没有这个胆子接?”
周明心里一动,为内廷铸炉,是多少铸器匠人梦寐以求的机会。但他也知道,这其中的风险很大,若是铸坏了,不仅自己会遭殃,还会连累“敬心炉坊”。他想起师傅沈敬言的教诲,匠人的手艺,在于良心,不在于名利。“冯公公,小人愿意接。但小人有个条件,铸炉的原料要由小人亲自挑选,铸炉的工艺也要按照小人的法子来,不能偷工减料。”
冯保笑了:“好!我就欣赏周师傅这样有骨气的匠人。原料你尽管挑,工艺也按照你的法子来,只要能铸出好香炉,其他的都好说。”
接下来的半年,周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铸炉上。他按照沈敬言留下的《考工记》,挑选了最好的风磨铜,炼了十二次,加了黄金和白银,确保铜质精纯。他还亲自设计了香炉的样式,仿照宣德炉的鬲式形制,却在细节上做了些改进,让香炉更加庄重大气。
铸炉的过程很顺利,半年后,一批五十尊的香炉终于铸成。这批香炉色泽紫红,表面光滑如镜,敲击时声音清亮悠长,与当年沈敬言铸的宣德炉不相上下。冯保看到香炉时,赞不绝口:“周师傅,这批香炉比内廷珍藏的宣德炉还要好!你想要什么赏赐,尽管说!”
周明摇了摇头:“冯公公,小人不需要赏赐。小人只希望,这些香炉能好好地用于太庙祭祀,不辜负小人的心血。”
冯保点了点头,心里对周明更加敬佩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,递给周明:“这是当年沈敬言师傅铸的宣德炉的拓片,是内府珍藏的宝贝,我特意带来送给你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周明接过锦盒,打开一看,拓片上的香炉,正是师傅当年铸的鬲式宣德炉,底款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六字规整,透着一股古朴庄重之气。他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:“多谢冯公公,小人一定会好好珍藏。”
冯保走后,周明把拓片挂在铺子里,与师傅留下的《考工记》并排挂着。他看着拓片,仿佛看到了师傅沈敬言当年在铜作局铸炉的场景,看到了师傅坚守匠心的身影。
这年秋天,周明带着一批香炉去了京城,亲自把它们送到了太庙。太庙的官员看到这批香炉,都赞不绝口,说这是近年来最好的铸器。周明站在太庙的大殿里,看着自己铸的香炉,心里充满了自豪。他知道,自己没有辜负师傅的教诲,没有丢了匠人的良心。
从京城回来后,周明更加用心地打理“敬心炉坊”,还收了更多的徒弟,教他们铸器的手艺。他把师傅留下的《考工记》重新抄写了很多份,分给每个徒弟一份,让他们好好学习。他还经常给徒弟们讲师傅沈敬言和赵师傅的故事,告诉他们,匠人的手艺可以传承,但匠人的良心更要传承。
万历三十年,周明已经七十岁了。他把“敬心炉坊”交给了自己的大徒弟打理,自己则退居幕后,专门整理铸器的经验,编写《铸器要略》。这本书里,不仅有他自己的铸器经验,还有师傅沈敬言和赵师傅的经验,是一部完整的铸器宝典。
临终前,周明把徒弟们叫到身边,手里握着那本《考工记》,声音虚弱却坚定:“你们要记住,‘敬心炉坊’的名字,来自‘敬心’二字。无论什么时候,都要用心铸器,用心做人。只有这样,我们的手艺才能永远传下去,我们的炉烟,才能永远不熄。”
周明去世后,他的徒弟们按照他的遗愿,把他葬在了沈敬言的墓旁。两座墓碑并排而立,在嘉兴府的郊外,静静地守护着那份传承了几代人的匠心。

